关于记录这些故事，我总是有个固执地习惯。那就是把故事丢进时间的窑井里发酵。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十年八年。后来，这故事里的感情和细节已经忘却十之八九，如果觉得还值得我记述。那就写出来，给你们看，也给后来忘得一干二净的自己看。
现在是2020年的9月初。
去年今日，我和纨绔哥在郑州高铁站送别高权小朋友。来接人的是他的表哥谢立云。
直到朋友圈里有人戏称：他们家的纹身也会遗传。
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谢表哥也是个大花臂。只是当时没在意这些细节，不知道是否跟高权一样纹的狼头。
去年八月末
石头哥约我去跟火车站的兄弟王得果喝酒，我不善饮酒，本是拒绝的。
更何况明天有侄女来郑州读大学，约好的我要接站。
如果我因喝醉了酒耽误接侄女，那我这个叔叔岂不是很混子？
所以石头哥说起喝酒一事，我立刻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更何况我明天要接站的那个侄女刚好是石头哥的姨家表妹。
石头哥狡辩说：我也是讨厌喝酒的。可是王得果说他去药店买了二十三味药材，不乏人参、鹿茸、枸杞、某鞭、当归、蝎子、蜈蚣等名贵药物，泡了三个月的药酒。咱们不去喝酒，去喝药。
我听完就觉得自己的腰有点虚。欣然前往。
解释一下，我不是去喝酒的，我是和石头哥去喝药的。
王得果吹嘘他的自制药酒有多牛逼：婚后不育，求医无数，后饮此酒，娃已半岁。
为此，我们连碰三杯。
后半夜散场，各自回家。
石头哥在电话里还跟我讲了晚安。
他讲晚安的上一句是说：四个小时别忘记去火车站接我妹妹。
我很愤然地表示这个表哥真特么混子。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
我因喝多了由二十三种名贵药材炮制的药酒浑身发热，通宵未眠。
当我提前半个小时等在候车站西广场出站口的时候。
胃是汹涌地痛，脸是蜡色的黄。我颤巍巍地蹲坐在台阶上。
同样蹲坐在台阶上的是一个脏兮兮的小朋友。目测十来岁的样子。
他脸上有大片红色胎记，头发是炸裂的形状，脏且长，打着绺。
他晃着手里半瓶芬达眼睛看着我缓慢地蹲下
然后他眼看我干呕了一下
再然后他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一下屁股
大概是怕我吐他身上？
我双手交替自上而下地抚按胸口，咒骂着坑爹的石 头哥。
心里算计着半小时后接到侄女一定要好好吐槽：你哥是真的孙子。
可是又觉得跟小辈这样吐槽，她会理不清辈分。
不管怎样，石头哥是真的孙子。
我往小朋友旁边挪了一下屁股
晃动的半瓶芬达立刻安静下来
我总是自来熟：小兄弟，等人呐？
他用一种蹩脚的口音说不是，同时摇摇头。
我又问：坐火车呗。这么小，挺勇敢啊。
他摇着头叽里呱啦地说着长长的方言。
我曾去过黔东南，恍惚听得懂极个别的语气助词。
经过三五遍地表达，大概听得懂他说爸爸会来接他。
我原本想着随便唠两句闲话结束这场困难的交流。结果换来我三声卧槽。
我问：爸爸几点到站呀？
小朋友：不知道。
我：卧槽？
我问：爸爸坐哪趟车来呀？
小朋友：不知道。
我：卧槽？？
我问：那你等了多久？
小朋友：一晚上。
我：卧槽！！！
我问：你就这样继续等？
我准备听完小朋友雷人的回答然后 再接一句卧槽。
可是他没有回答，只是眼神迷惘，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芬达。
我跟小朋友沟通不明白，他的普通话太差了。他重复好几遍我才能理清楚他的意思。
所以我要了他家长的电话，我期待成年人之间的沟通总是会顺畅些的。
感谢神，家长的电话在铃声第三声就有人接起来。
我们只沟通了半分钟，我就挂掉了电话。
我问：你好，我在火车站遇见您的孩子，他现在很好，不用担心，想跟您问下是什么情况。
对方：%*&%#@@！！￥……&
我：您能讲普通话吗？
对方：%*&%#@@！！￥……&
我：您能听懂我讲话吗？
对方：能。
那您能讲普通话吗？
对方：%*&%#@@！！￥……&
我只能通过对方的语气判断他们很焦急。除此之外，我一句话也听不明白。
哦不，我能听懂他们说能听懂我的普通话。（怎么这么拗口呢，淦。）
我编辑短信告诉对方孩子很好，我不是坏人，如果需要，我可以帮忙报警。
十分钟后陌生电话打来，说是孩子表哥，能讲流利的普通话。
表哥介绍说孩子顽皮，不好好上学，家里只好送到河南的武校。
已经询问过学校，说是孩子跑了。
我反问：孩子爸爸是不是坐火车来接。孩子已经在车站等了一宿。
表哥惊讶：如果不是你打电话，家人都不知道孩子已经从武校跑出来。
表哥表示会立刻安排手头工作尽快坐高铁来。但是因为无法立刻动身，拜托我照顾孩子一两天。而且他相信我应该不是坏人。
我问小朋友：你可以跟我回家，这两天表哥来接你。如果你觉得我是陌生人，我们现在去找警察。出门在外，坏人是很多的，我们不能轻信陌生人，遇到事情要相信警察。
小朋友说：你不是坏人。
侄女从出站口向我招手，她看看我，又低头看看小朋友。然后又抬头看看我。
高权小朋友在吃三明治的时候问我：她是不是你老婆？
侄女和我一同莞尔。
我把捡到小朋友的故事抛在朋友圈。
很多朋友的评论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无比愚蠢的人。
比如有人担心是连环诈骗团伙，以孩子做饵，等着敲诈我。
比如有人看到孩子的纹身担心是不良少年，当心农夫被蛇反噬。
还有更多的人群力群策给建议。
比如莫要多管闲事。比如立刻报警。比如买张车票送走。
总之，把孩子带回家是最愚蠢的选择。
我对很多事情总是后知后觉，看越多人的评论，越觉得自己和常人看待问题的方式不同。
因为身在其中，相处的还算愉快。我越发地理解这个孩子身上尽管有诸多不好，但本性并不恶毒。
彼时我无比正能量。每日坚持锻炼。坚持学习。坚持像个人一样努力生活。
我会带着他一起跑步。但是我并追不上他的速度。
据他讲，在武校每天晨练要跑二十公里。对这个数字我是惊讶的。但因无从考证，也就不置可否。
他有讲过许多前后不一的话，比如他的年纪。他总是说不清楚自己具体几岁。
他讲自己在武校挨打才不得不逃出来的。而他从武校是如何找到火车站的，他并不能给我解释清楚。
按他的话说，就一直跑，就跑到火车站。
据我的了解，尽管说不清楚是哪家武校，说是有山，那么必然不在郑州市区。从山里到市区火车站，起码数十公里的路程呀。
对于很多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问题，我并未深究，只是隐约有担忧。
万一真如朋友圈里的评论一般，我被诈骗团伙欺骗呢。
为此，我和高权小朋友很认真地讨论：
通过这两天的相处，我想，我待你还算蛮好吧。
但是我担心你的家人对我产生误会，所以我们需要找到某些具有公正能力的人来证明我不是拐卖你的人贩子。所以，你愿意跟我去警察局备案吗。
高权说：
你是个好人。
后来我们去经八路派出所。那是高权第一次坐地铁。
派出所的警察说我们这种情况没法备案。既然对方的家长选择信任你并且拜托照顾孩子，你们自行协商就好啦。
我向警察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如果被误会，我该如何解释呢。
为此，警察给我们一张A4纸让我写清楚。随后给我们在警局的背景墙使用警官的手机拍了合照。算作证明。
离开派出所后我们拐进理发店给高权剪头发。短发的高权显得精神许多。
我指着旁边的新互联大厦告诉他，两个月前我就在这栋楼上当老师，他兴奋起来。
追问我教数学还是英语。我没办法给他解释编程语言的问题。只好指着我送给他的衣服上的JAVA字样告诉他是电脑技术，他央求去看看什么是编程。于是我们在我离职后尚未撕下的海报前拍了照片。
后来我带他去吃德克士。他跟我讲起许多他的故事。大多是小孩子混江湖的少年意气。不过是些拜帮会，打架的情节。
我摩挲着他的狼头纹身问他是否疼痛。他很坦然地告诉我纹的时候很痛，现在不会痛了。
出乎意料地是，高权主动跟我讲起，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掉纹身。
我试探地问：据说洗纹身会更痛。
高权很坚定地回答我：再痛也要洗掉。
我想纠正他的价值观：有纹身的人并不一定是坏人，只要自己喜欢，纹身是没关系的。很多有纹身的人都很善良的。
高权说：那我就先洗掉纹身，再做一个好人。
我并不算一个正经人，很大程度上来讲，我自私，脾气坏，不守规矩，百无禁忌，持续性悲伤堕落，间歇性踌躇满志。但是和高权认识的时间里，我尽量表现地温柔，并不刻意对他很好，不远不近地相处。我知道一个人的性格来源于经历，所以我很期待短暂的相识能带给他一点点成长的启发。
高权主动跟我讲起，回去以后要去读书。
我问：那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工作呢。
高权回答我：长大以后想当老师。
我问：为什么想当老师呢。
高权回答我：想成为你。
表哥说第二天就到郑州，问及我的地址以及如何打车或者坐地铁。因为担心他对环境陌生，我在微信上回复表哥说可以送高权到高铁站，省去他的麻烦。表哥很真切的感谢，让我更多地放心，至少到目前为止，对方没有问责，八成不是诈骗团伙。
当晚我骑电车载高权逛郑州的夜景，路过健康路有热闹的步行街。
我看中一款极好看的红色卫衣，问高权是否好看。
他摸着料子说好看极了。他说我穿上一定很帅。
我付款买下来，让他穿上的时刻他很恍然，连忙拒绝。
他原以为我是要买给自己。
执拗不下，他只好穿在身上，秋天的夜里转凉，骑车回家的路上，他快乐的要飞起来。
纨（zhi）绔(kua)哥在第二天上门来见我，我们曾经一起在培训机构学编程，后来许久不见。他是一个很胖的小伙子，哦不，是一个很胖很胖很胖的小伙子。
他说通过朋友圈看到我捡到一个孩子，想来看看这是什么奇葩经历。两年不见，他已经买房买车，看来搞Java确实很赚钱。
所以， 有找我报名学技术的吗。行文至此，打个软广不过分吧。
纨（zhi）绔(kua)哥的原名叫张浩伟，我相信很多朋友已经记不清楚了。更多人只记得他的外号吧。
当初一起学技术住在同一个宿舍。他拿着手机看网络小说，看到精彩处冲着全宿舍嚷嚷：不怕治夸有钱，就怕治夸有智慧！治夸子弟就是牛逼，说买豪车就买豪车，说买公司就买公司，治夸子弟的生活太美好了。我以后也要有钱，我也要治夸。
全宿舍的兄弟都不明白他口中的治夸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只有我弱弱地问他：你确定那两个字念治夸吗。
纨（zhi）绔(kua)哥一本正经地反讽我：劳资虽然不如你读书多，治夸两个字还是认识的。就是那种富二代呗，因为家境好，性子张扬。这种孩子就是治夸子弟。
至此，我已经明白他所谓的治夸子弟其实是纨绔子弟了。
为了确认我的猜测没错，我拿起他的手机挨个问宿舍的兄弟们：这两个字难道不是念wanku子弟吗。
经过全宿舍兄弟一致认可和百度词条的认证，纨（zhi）绔(kua)哥才骂骂咧咧地相信自己读错了十多年。
此后，他就有了一个外号叫纨（zhi）绔(kua)哥。注意，这里的发音是治夸哥。
后来我答应在他结婚的时候会送他一本新华字典作为份子钱。我相信他会很欣喜吧。
纨（zhi）绔(kua)哥来找我的那天，高权的表哥来郑州，纨（zhi）绔(kua)哥陪我一起去的高铁站，因为我说了纨（zhi）绔(kua)哥是个很胖很胖很胖的小伙子，按照他的话说，如果对方真的是诈骗团伙，有他在，打起架来我也不至于吃亏。
高权表哥见到我们的第一时间又是鞠躬又是握手，我完完全全地确认了对方不是诈骗。表哥打开支付宝的扫码功能，再三地要求我出示二维码以示感谢。我当时穷的厉害， 负债数万。但是由于要在纨（zhi）绔(kua)哥面前表现地劳资是个不图钱财的好心人，拒绝了表哥的心意。这样讲的话可以让纨（zhi）绔(kua)哥心存歉意，下次去郑州就可以敲诈他一顿火锅了。
好吧，时至今日，我承认。我向来贫瘠，但并未指望这样的事情获得报酬，做这件事纯粹个人开心而已。所以，纨（zhi）绔(kua)哥，火锅的事情就算啦。
表哥说高权的父母都是云南山里的人，没出过门，也不会讲普通话，所以安排他来。给钱感谢也是全家人的意思。既然我不愿意收钱，那给一个地址吧，家里山上种的有特产，好歹是心意，回头给我寄特产来。
我彼时即将到华信大学授课。就告诉表哥寄特产来我很喜欢，毕竟我也不是标榜自己做好事不留名的人。但是价值不要超过五十块。这样我就可以把这段故事分享给我的学生，让他们踏入社会以后还能相信社会，哪怕社会很残酷，但行好事，终有回报。
所以，能看到这里的同学们，哪怕终有一天我们会被这个社会操翻在地，也要先干它几个回和，不能先做一个软蛋。
后来我确实收到了来自云南山里的两大箱苹果。因为我几乎不怎么吃水果。就搬到学校跟轮滑社团的朋友分吃了。我还留了几颗带到教室，给提前进教室的同学作为奖赏。
天气更凉了一些的时候，又收到过一大包核桃，通过品相判断确实是自家种植的，而且还有刚刚手工去皮的痕迹。
我脑子不好，所以吃了不少。希望可以补补。
我知道每个人的每个时期都会有不同的心境。我也总希望自己可以努力变好变优秀，但凡事总是三分钟热度，浪费着青春年华碌碌无为。我也曾信誓旦旦地想要做成许多事情，总是在沉迷游戏的后来里虎头蛇尾地放弃。
我不知道高权是否洗掉了纹身。
是否重新回到学校。
是否成为了一个健康善良的孩子。
我只是希望，他能如同离别时候我对他的鼓励。
我是这样告诉高权的：
你答应哥哥要做个好孩子，要努力学习考试第一名。
其实我并不希望你有必须考第一名的想法。
我只希望你回去以后先试着好好和同学相处，不要再厮混打架。
为此，哪怕你考试依旧倒数第一名，我也觉得你是好孩子。
关于学习，考试。
你可以先努力，我知道，你会很吃力，你可能很努力很努力了，但是依旧会是倒数第一名。这没有关系，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
我希望你做到就是哪怕这次，下次，下下次，即便总是倒数第一名，但是不要放弃，坚持努力。
如果你哪天考了倒数第二名，那么，我会很佩服你，比你考了全班第一名都佩服你。
高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只要我们每天都在坚持努力，哪怕只比昨天好了一点点。就足够了。
身在沟渠，也要心向明月呀。
后记：
时过境迁，大多细节都忘却，热烈情绪都冷却。
回顾朋友圈才记起尚有这样的故事发生过。
毫无文采，也不跌宕，纯粹记述，而已。
待明年，待未来，待老去。有文章在，就可以看到曾经的我有过不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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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链接：提及少年一词，应与平庸相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