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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君何事泪纵横

· 21 min read
帝心

我生平第一次喝酒与抽烟都是在十年之前,我记得那晚的月亮硕大且明亮。

并不是因为少年时代的装逼与自我陶醉,只是木易大哥带我去泌水西流的南河边时,他的神情和言辞都太过深情,我无法拒绝。

当然,木易并不是对我深情,他此生唯独深情过的一个人是玉今姐姐。

整个中学时代,木易都是老师眼中的优等生,父母口中的金宝贝。他拥尽彼时我所羡慕的一切,偏偏他并不孤傲,乐于和我做朋友,对我向来照顾。

整个中学时代,我都叫他哥哥。在烈士陵园的墓地里几次都要歃血为盟,义结金兰。因为怕疼,最终作罢。

我生平第一次喝酒是这样的:

木易拿满瓶的勇闯天涯和我碰杯。我记得那晚的情形,他有些张扬,也有些惆怅。

他说:

玉今在人群中对我微微一笑

因为这个微笑

我已经等了好久

等待是一生中最初的苍老

是令人日渐消瘦的心事

是举箸前莫名的悲伤

是记忆里一场不散席的筵席

是不能饮不可饮,也要拼却的一醉。

我记得那时的木易,正年轻,有些激动,又有些彷徨。

我一度觉得木易哥哥为了尝试一次醉酒所找来的噱头有些矫情。但那次我吹着泌阳县南河北岸的风有种要飞起来的爽快。

就在即将飞起来的时候,木易递给我一支细长细长的香烟。

木易说:抽烟只抽煊赫门,一生只爱一个人。

我抽了一口说:呛死劳资了,咳咳咳。

第一次喝酒与抽烟的情形就是如此。

后来我们喝过很多种类的酒,也确实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我说我只看过那一晚的满月。

木易说他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

整个中学时代,木易和玉今都是朋友中最羡慕的一对。玉今抱着木易的胳膊走在街头的法国梧桐树下,侧着脸听木易唱张国荣的歌,我跟在身后,觉得成年之后,如果木易结婚了,新娘一定是玉今。

一首《至少还有你》唱完,玉今问木易:你的一生,只爱我一个对不对?

木易说:我这人向来不信来生,但是我希望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爱你一个。

玉今仰着头微笑:我是幸运且幸福的。

我觉得大家这么年轻,动辄讲什么一生一世,太过遥远和渺茫。弯下腰,捡起散落一地的梧桐叶和狗粮。

如果新娘不是玉今姐姐,那我就不去喝木易哥哥的喜酒了。

后来这句话我当着木易哥哥的面说过很多次,木易觉得我们关系这么铁,如果他结婚我不到场,太特么不仗义了。

木易告诉我:如果结婚的时候当真不是她,你来,我们大醉一场,你不来,也好。

看过故事的人,熟识木易的人,都知道,他们并没有一生一世在一起。

年轻时候,我们总把三年五年当做一辈子。错过几个人,年龄到了三十上下的节骨点,才发现,十年八年也不过是指缝间的事情。

木易和玉今分手是在高三那年,说来也没什么可描述的。不过是老师眼中的优等生,父母眼中的金宝贝,七大姑八大姨口中的家族希望。严令禁止木易早恋,为了高考必须放弃一起。其实在此之前的高中时光里,木易一直负重前行,每次从县城回家,母亲都会做满满一桌子好吃的,都是木易从前最爱的鸡鸭鱼肉。可是木易每次都吃得难以下咽。无非就是吃完这顿饭,要被旁敲侧击地逼分手。胖仔勇和我也时常在木易家蹭饭,被阿姨私下里叮嘱我们要好好学习,而后便是希望我们劝诫木易哥哥赶紧分手,学业为重。

我和胖仔勇跟在木易和玉今的身后,看玉今姐姐抱着木易哥哥的胳膊走在街头,吟着动听的歌,踩碎一地梧桐叶,阳光打在肩头,像一幅美妙的油画。

彼时我尚未恋爱,不懂爱情,满脑子只记得化学方程式和阿姨给的使命。

我和胖仔勇想劝诫他们分手,话到嘴边就走了味。

我酝酿着开场白:那个。。。。

木易回头问我:什么?

我说:高锰酸钾加热后生成锰酸钾,二氧化锰,还有什么来着?

木易扭着头鄙夷我:氧气!

木易回过头告诉玉今姐姐:你就是我的氧气。

我低下头捡起一片梧桐叶和满地狗粮。

胖仔看我出师不利,拍了拍自己彼时尚未肥胖起来的肚腩劝诫木易:那个。。。。

木易回头问胖仔:什么?

胖仔便秘一样憋地脸颊通红只说了两个字:加油!

木易一脸懵逼:什么 J8 玩意!

玉今就仰着头痴痴笑。

玉今姐姐时常说:只要和你在一起,听你唱歌是开心的,看你给路边商贩讨价还价是开心的,背靠背坐在灯光球场前的草地上晒太阳是开心的,即便听你骂脏话,也是开心的。

那时候我对这直白无文采的话的理解就是:玉今姐姐只要和木易在一起就是开心的。不论他优秀或者平凡,只要是你,就好。

许多年过去了,我才明白这句直白无文采的话,是我听过最动人的情话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看过了许多爱情,再也不曾见到那种只要是你,就好。

后来的爱情,大抵关于外貌,家庭条件,工作条件之类的。没什么不好,却也不见得有什么好。

他们分手的那天,告别的仪式有些狗血,如青春剧里的桥段一样,小城的夏天难得来一场暴雨,回镇上的巴士停在泌阳县二高门前的烈士陵园旁,木易坐在靠窗的位置往外看,玉今站在陵园门前广场边的石墩上垫着脚把手上拍在车窗上,他伸出手掌,隔着凉凉的玻璃,双手印在一起。

车子开走了。木易和玉今分手了。

那时候,我们高三。

那时候,我们青春年少。

那时候,我们把三年五载当成一生来过。

那时候,我们把生命献给爱情,后来我们都没死,年轻替我们抵了命。

整个高三,我都没有回去过镇上。

所以他们分手的那天,我就在小城里,就在烈士陵园的广场上。

玉今看着巴士的后尾灯发了一会呆,她转过身看到我,微微一笑。

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本想学着她的样子微微一笑,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笑,她就哭了。后来我们立在广场上,淋湿了很久。

玉今姐姐告诉我:小元子,帮我个忙吧。

是的,我曾有过很多名字,小元子就是玉今姐姐给我取的。

也算不上什么帮忙,不过是些力气活,扛着她所有的教科书和行李卖给收废品的老头。她拿了微薄的钱退了学。去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她走的时候告诉我:小元子,高考在即,不要告诉他我去了哪里。

木易过完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小假期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颓然了不少,那时候他还没长出胡子,可是我觉得他有些苍老。

高考后我的朋友都选择了复读,只有我去了相隔四个省份的北国之北读书。

木易哥哥第一年高考发挥失常。家人都说是早恋耽误了学习。他却始终坚持认为,遇到对的人谈一场恋爱,不论什么年纪,都不算早恋。

木易哥哥第二年高考过了二本线。家人还说他是因为早恋耽误了学习,本应第一年就考上 211 的。其实我知道,木易整个高四都在醉酒和游戏中度过,勉强考过二本,还是依仗了他的天资聪颖。

木易哥哥考大学的那一年,教育体制已经改革,先知成绩后报学校。郑州有个轻工业学院,勉强算得一个差不多的二本院校。家人为其规划好了专业,离家近,最好的选择。

彼时我已经大二,木易问我:玉今退学后,你有没有她的消息,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骗她说:她去了远方,一个叫牡丹江的城市。

其实,玉今退学后,朋友们都断了联系,有人猜测她去了南方,有人猜测她去当了兵。大多是捕风捉影,无从考证。

当年,我只知道她去了远方,给了我一个方向,并不清楚具体是哪个城市。关于牡丹江,是我临时胡诌的。

木易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去读了牡丹江师范学院。

2013 年的冬天,木易邀我去牡丹江师范学院看妹子。他说师范学院的男女比例是 7 比 1,满校园的漂亮妞,激动地我连夜买了绿皮火车赶过去。凌晨四点钟在牡丹江火车站等他来接我,冻成了一条土家狗。

那次我去牡丹江并没有见到满校园的妹子,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整个校园空无一人。

不过他确实打电话叫来了一个女孩给我认识,说是他的女朋友。打游戏认识的,刀塔玩的好。

那个女孩叫杭弟,是个落落大方的妹子,我不知道她玩刀塔是否过了白金段位,我甚至不知道刀塔有没有段位晋级的机制。

我唯一记得的是,她那张脸还真特么像我一个旧朋友,那个旧朋友在高考临近的时候退了学,去了远方。

木易哥哥的大学恋情不足两个月就分了手。据木易哥哥自己说是因为他开始玩英雄联盟了,不想和玩刀塔的妹子继续勾搭了。

现在,木易哥哥在浙江温州的一家皮革厂里做运维,朝九晚五地过日子,薪资不高不低地混着,周末了就约着我们打联盟,开着视频打配合,他在电话那头叼着万宝路喊着德玛西亚,还一边骂我意识太差,操作太坑。

木易哥哥是从三年前开始抽万宝路的。

那天他从牡丹江跑到齐齐哈尔来找我,说是带我去一个厉害的地方。害的我翘了整整一周的课。期末考试挂了科,我把账都赖在他头上。虽然平时我也总翘课。

他说的厉害的地方竟然是回到故乡。

那个厉害的地方锣鼓喧天,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农村人传统,放震耳欲聋的音乐。我仔细听了一会,竟然是单曲循环的一首《至少还有你》,嗯,张国荣版的。

一对新人交换戒指的时候,宾客都很默契地禁了声。

新娘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盯着我的方向看了三秒钟。她说:你的一生,只爱我一个对不对?

新郎眼睛里都是温柔,扯着嗓子回应她:对!我爱你!

新娘继续盯着我看,我听到身后的木易有些抽泣: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爱你一个。

新娘说:我是幸运且幸福的。

新娘哇一声感动地哭出声来。新郎开心地满面红光。继而掌声雷动。

木易和我在人群最外层靠着彼此的肩膀站着,他把最后两支煊赫门拿出来,扔掉扁窄的烟盒。分我一支,点上火。

我抽了一口,问他:你还记得么?抽烟只抽煊赫门,一生只爱一个人。

他抽了一口,抬着头看天空,他说:呛死劳资了,咳咳咳。

他没有回答我是否记得,但是这两句话,是我第一次喝酒与抽烟时候的对白。

他一会看云,一会看新娘,一会又看云。

他看云的时候仿佛近,他看新娘的时候仿佛很远。

他一会看云,一会看新娘,一会又看云。

他仿佛又什么都没看,眼神空洞,表情木讷。

那个新郎叫章卫君。是邻村的一个帅气男生,退伍军人。那个新娘叫玉今。

木易从牡丹江到齐齐哈尔找我的时候,说是带我去一个厉害的地方。他说包吃包住包来回车票。我就很没志气地跟他走了。我还意淫着他要带我去海拉尔旅行呢。毕竟当时我特想去看一眼草原。

木易的手机号用了七年都没换,收到短信的时候很没志气的就从牡丹江来齐齐哈尔找我,买好了车票奔赴千里之外。

那条短信说:你已经错过了我,请不要错过我的婚礼。

那条短信未署名。只讲了地点。但是木易知道,一定是她。

那天他把最后两支煊赫门分我一支,从此再也没抽煊赫门。

我有问过,是因为煊赫门太贵,所以才抽万宝路么?

木易哥哥告诉我:去你妈的,万宝路更贵。

那天的喜酒我们都没喝,喜宴也没吃。我们回到故乡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听了一首单曲循环的歌,抽了两支香烟,又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回到齐齐哈尔。

我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盒子来,告诉他有个厉害的东西给他看。

盒子里是 72 片法国梧桐叶。我这人怀旧,叶子夹在大大的笔记本里,被压了好几年,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当年我跟在木易哥哥和玉今姐姐的身后,她抱着她的胳膊,他唱歌给她听。

歌声动情处,我就弯下腰捡起一片法国梧桐叶。

还有满地的狗粮。

现在,我把这狗粮都还给木易了。

现在,我们都是奔三的人了。

木易又像少年时候一样承担着家人的逼迫。物色好的姑娘排成队,然而木易一次相亲都没去过。催婚这件小事被父母发动了七大姑八大姨来游说他。他都不置可否,任谁谁,我只想一个人过。

现在,木易哥哥大概又在哼着那首张国荣版的《至少还有你》,走在浙江温州的街头,指尖夹着万宝路,踩着满地的落叶独自散步,背影阑珊,风景婆娑。

后记:

后来的这几年,木易不论坐客车还是火车,都喜欢靠窗的位置,把手掌贴在玻璃上。

时而手掌并拢,时而手指撑开。

他透过指缝往外看,浮光掠影倒退的,是自己的青春年华。

他再也不曾看到窗外有人把手掌贴上来,透着玻璃和他印在一起。

你听,他又在唱歌了。

我怕来不及

我要抱着你

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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