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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四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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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心

我童年生长的地方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落,村落依着山势砌墙覆瓦,开荒垦地。村子坐落在山腰上,藏匿于山林树木之间,出入只一条路,便是沿着山脚兜兜转转,像是依着阵法蜿蜒前行。


因交通的闭塞,彼时的故乡是没有电的。人们便依着星辰和太阳的规律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奏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模样。


生活在那种环境里的人们大多没什么文化,算下来祖祖辈辈也就两个文化人。

一个是我的四爷爷,据说他年轻的时候读过高中,要背一大袋的窝头步行一百多里地去县城求学,一年只一双布鞋,冬天时候心疼鞋子浸了雪水容易开裂,就把鞋子挂在脖子上扛着窝头打赤脚,一百多里走着去。我后来十多岁还在读书,学过一篇古文:《送东阳马生序》。其中描述的情节大多跟我的四爷爷很像相似。可惜四爷爷后来高中没读完就下了学。

另一个文化人就是我了。其实我不过是勉强混了个大学的文凭。并无真才实学的本事。算不得真正的文化人。尽管如此,山里人每每提及,还是觉得我胸中是有墨水的。究其原因,大概是全村的其他孩子,十多岁的时候都已经下学了。


四爷爷是我特别佩服的人,他看得懂星辰云朵,识得懂百草药理。时常在晚上观星象,算得出近来的天气如何,或晴或雨,田里的庄稼早作应对,十有八九,都是极准的。

他还是个好木匠,懂些机关卯榫之术,小时候看他做活,从来不用钉子,一应家具,数十年不坏。他做的小机关用来抓兔子也是极灵验的,后来野猪祸害庄稼,也是他用粗大的木头配合铁夹子驱赶的。我觉得他很厉害。

四爷爷每天晚上会点着煤油灯翻几页书看,后来山里通了电,就借着灯光看。再后来,他珍藏的书被他看了无数遍了,没钱购置新书,也就作罢了。那时候我就稍微大了些,能看得懂一知半解,就时常偷来翻看,很多情节虽然都已不记得,但是那种埋头于字里行间的如痴如醉,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或许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看过影视剧版的四大名著。但是我敢说,十之八九并未读过纸质版的原著。我便是小学五年级时偷了四爷爷的《西游记》读完的。后来还读了水浒和三国,唯独没有红楼。其实,当年我并不知道这些被四爷爷翻烂的旧书便是四大名著的。更不知有红楼。


四爷爷身负众多技艺,是个智慧的老头。

冬天的时候,他会把鞋面钉在小木板上,那木板高十厘米左右,中间镂空,削一枚小小的插销堵上。我当时不明所以。等他做好了这特质的鞋子,给我们兄弟几人一人一双,穿出去雪地里随便奔跑。因鞋底足够高,鞋面上便不容易湿了雪。他说桐木材质轻,穿在脚上便不至笨重。后来明白那小小的插销是为了防止雪被踩进镂空的底部,还真是机智的一个老头。现在想来,那是模仿日本木屐的升级版了。

秋天的时候,他会如同所有靠山吃山的壮丁们一样,把斧头别在腰间上山砍柴卖钱,一百斤大概是两毛五分钱的价格。我总是诧异于锋利的斧头在腰上晃来晃去会不会伤了身体,可是他们向来如此,也没见人被自己的斧头伤过,斧头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晃啊晃地,浑然一体。最奇异的是,他用山上捡来的石头磨斧头时候,会用拇指擦拭斧刃,依此来判定是否磨到了最锋利的状态。我也总想学着那样子去摸斧刃,每每如此,总是被拒绝,说这是技巧,不能轻易尝试,会割破了手掌。当时我以为是吓唬人,但也不敢轻易尝试了。那块磨刀石也不是寻常的石头,据说是材质不同,精挑细选才能找来一枚。

夏天荆条生长旺盛,四爷爷砍来粗细相同的荆条摆在院子里晒到半干,就开始坐在小凳子上享受着太阳编织箩筐。手指翻飞间,一个个箩筐就成型了,最后一道工序是用石头在太阳底下压上半日,一两年内的箩筐都够用了。

他还会把黄豆泡在盆子里,加上些我不清楚的调制品,上面盖一层薄薄的透气纱布,太阳底下晒着。我忘记要晒多久了。可能三五日,也可能更久一些。掀开时候,一盆豇豆就做成了,那简直是我吃过最美味的食品了。现在超市里随处可见的豇豆有许多,种类也各有不同,却不如四爷爷做出来的好吃。

夏天时节会有葡萄成熟,山葡萄个头甚小,黑到发紫时候最甘甜。如果是青色的,就是不够成熟,摘来吃会有涩味,炸嘴地酸。四爷爷会把葡萄装进陶瓷坛子里。密封的时间我亦是记不得了,只记得分给我们喝的时候,就是美味的葡萄酒了。味道有点怪,感觉挺好喝,又有些不好喝,喝多了会醉,但是不上头。

四爷爷还会做碳,选一些干透了的林木生起篝火,烧地最旺盛时候把林木一根根地摆出来,以沙土覆盖,隔着沙子会冒出青白色的烟。再扒出来就是一根根黑透了的碳木,按照等长用锯划开,堆在一角,冬天在屋子里生火,老人及孩童围上一整圈,把备好的碳加上去,火势很暖,却不熏人。四爷爷说是木头里的烟已经在之前散完了。


他还有许多技艺,时过境迁,我能记得的不多,能叙述出来的更是寥寥无几。我当年一度想自己长大了跟他学手艺,他却说我要好好读书,才能有大成就。现在看来,我也算经历了小三十年的人生,半点成就也无,技艺更是没有学来十之一二,算是人生憾事了。


我一度想过自己的晚年,如果能活到那个时间的话,我也想回到那个山里去生活,学着四爷爷的样子掌握许多技艺。可惜听闻山里的地皮被收了去,据说政府要把山里的人家都迁徙到外面,以社区的方式生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幸事,只是觉得灵魂中有些重要的东西开始丢失了。我为此感到难过。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我想埋在那片山林里。


2017年12月19日凌晨